编者按:本作品为“我与茶道”征文比赛的获奖作品,获得了本次征文比赛唯一的一等奖,评委对该作品的文字、语言和构思给予了充分的肯定。
毛雨松
老街道里有一条深巷,巷子的转交处是九爷的老茶馆。它的背后一条街是市区最繁华的地段,九爷的儿子经营的一家豪华考究又光鲜亮丽的“挪威森林”茶楼也在此。那一年拆迁,因为经文化局考证,老街里面有几处文化古迹,经过努力和申请,老街背面没拆,而是稍作修缮。
一只老虎灶,七八张八仙桌。几块钱泡上一壶茶,几十个老人,围着简陋茶桌,古今中外、奇闻趣事、家事国事,海阔天空。喝茶还得赶早,晨曦中茶馆早已宾朋满座了。没有刻意的雕饰,却散发着古老的清香;没有对面街市的繁华和喧闹,有的只是一缕清香和宁静。
并不是因他年岁高,年轻时街坊们就叫他九爷。排行后面加“爷”的称谓是老家一带对一个男人的尊称,不是一般人能享受得到的。据说他在堂兄弟里排行也是老九,不过最主要的是他为人正直,年轻时候就行侠仗义,乐善好施,大家都敬重他。身板虽没以前硬朗,手依然柔和。他不但炒茶冲茶好,剃头手艺也不错,还会中医。
九爷自小出门在外闯荡江湖,见多识广。街坊四邻有个什么争议,甚至家庭矛盾都喜欢找他调解,而且都服服帖帖,心悦诚服。他一幅好嗓子,闲时还听他哼唱大鼓和评书。我从小就在他那里剃胎头,他十分喜爱孩子,我们常向他讨零食吃,蹭茶喝,听他讲古文。
九爷年轻时,每个月都要夹着一个细长的桃木盒子和一个布袋在整个老街和城郊走一圈,盒子里装的是各种剃头的家什和一面叠得方正的布单,布袋里装的是茶叶,挨家挨户给人剃头、刮脸,顺带卖茶。遇到家庭贫困的,他分文不取。远近街坊和村人对九爷格外尊敬,不仅仅因为他的手艺好、人仗义。
那一年,日本鬼子来了,老街成为驻地。男人们都被抓去城郊修炮楼、挖工事,却把九爷留下来,给日军的小队长、中队长刮脸,冲茶。摸准了中队长刮完脸喝完茶要午睡,不能有人打扰的习惯,一个炎热的午后,九爷的剃刀在经过了对方的嘴唇和下巴之后,悄无声息地割断了中队长的喉咙。据说九爷离开日本人驻地的时候很淡定,临走前,还弯腰向门口的士兵借了个火儿。
后来每每别人向他求证这件事时,他总是淡淡一笑,不置可否。在纪念抗战胜利七十周年时,县文史办公室经过多方考证确认是他时,他仍然是微微一笑:都是过去几十年的事了,不值一提!
九爷命苦,娶过两次媳妇,可都因为难产死了。几十年前他捡了一个女弃婴,花了好多钱医治好了,但六岁时,他一次酒后午睡,孩子却意外溺水夭折了。九爷很伤心,自那以后十年只饮茶不喝酒。后来他收养了一个孤儿,就是现在“挪威森林”的老板。随着孩子一天天长大,给他带来了不少快乐,加上老街坊们的劝导,心结才慢慢解开,又开始饮酒。他总是那么目光炯炯,又微微地笑着,经营着这么一家茶铺,有时还上门给腿脚不方便的老人剃头修面。
九爷热心快肠,尤其对瘸腿的吕三叔非常客气。吕三叔老婆死的早,一个人拉扯三个女儿,生活艰难。他有个绰号叫“三姓家奴”,原先我不知原委,后来才知吕三叔年轻时被抓了壮丁,被迫当了伪军。哪晓得第三天晚上,这伙伪军被路过的国军袭击包围,当了俘虏,参加了国军第五军,后还随部队参加了著名的昆仑关战役,九死一生;抗战胜利后,随国军进入东北,编于廖耀湘的新一军,在辽沈战役中被东野俘虏,加入解放军,因为表现好,还入党当了班长;抗美援朝,随志愿军180师入朝参战,冻掉几根手指头,五次战役时因重伤被俘。停战后,遣返回国,被审查开除了党籍和军籍,回了老家。就这样,别人说他政治立场不坚定,三次被俘,又因为他姓吕,有人借《三国演义》里吕布的名给他取了一个“三姓家奴”的绰号。
由于特殊的历史背景,解放后历次政治运动中都挨了不少批斗,吃了不少苦头。但九爷不管这些,对吕三叔礼遇有加,不但喝茶剃头分文不取,每年他家杀年猪的酒席上,必把吕三叔请到上座。每次在街上碰到吕三叔,总是礼让吕三叔先行,平时还总是时不时接济他。在他夏日晚闲暇在茶铺,老远见吕三叔过来,就迎上去,亲自泡上等的茶。他给大家讲《三国》时,讲到曹操斩吕布这段,总是先停顿一下,左右环顾一番,没见吕三叔,才继续讲。吕三叔去世的时候,九爷还特意去做了一个大花圈送去。别人问他为何,他双眼一瞪,说:他没干啥坏事,那个年代,谁说得清!开水泡茶,要讲良心,按理说他还是有功之臣,就凭他冻掉的几根手指,就当受这个礼!
九爷是祖住这里的老街坊,以前一直以剃头和开茶馆为生,现在老了,只开茶馆。没有WIFI,也没有包房,几个老式的长嘴大茶壶,茶叶也都是本地茶农产的叫不上名的茶叶。前面搭一个小台子,平时放映老电影或曲艺节目的录像。晚上,常有木偶皮影和唱大鼓的说书艺人在这表演,偶还有京剧发烧友哼一曲“蓝脸的窦尔敦盗御马,红脸的关公战长沙”。茶馆里大多数是老人,一壶茶三五块钱;同样的,在背后的“挪威森林”里,一壶茶是最低30元。
老茶馆从早到晚都纷纷攘攘,尤其是到了晚上和周末,更是人满为患。有人建议九爷涨涨价,大家都理解。他说都是老街坊邻居,你们爱来我就高兴,涨什么价呀!又不是想发财。
“挪威森林”的生意也特别得好,以中青年为主。尤其是晚上,夹着皮包的商贾,手拉手的情侣们络绎不绝。门口穿着时尚旗袍的漂亮迎宾小姐鞠躬微笑,里面客厅、包间里的乌龙茶、龙井、毛尖、铁观音等名贵茶叶一应俱全。茶具也是相当的考究和多样,还有可以智能切换一曲曲优雅的音乐,令人齿颊留香,轻松惬意。
九爷冲茶的技艺可是一绝。儿子多次劝他把老茶馆关掉,去他的“挪威森林”帮忙,他都执意不肯,固执地守着这个老茶馆。他说,大家来我这老茶馆,无非是寻一个“去处”。的确现在,尤其是老年人闲暇没什么去处了,需要安置时光,需要安置他们自己,需要一个安置心情的地方,老茶馆就是一个这样的地方。孩子们也喜欢来这凑热闹,在周围疯跑打闹。
每天被快节奏的喧嚣,沸腾的工作、生活所冲泡,浮沉起落。老茶馆使得都市人像是一片片茶叶,从来回翻滚逐渐安静地沉入岁月的回味咀嚼。就在这时,新茶楼就似接踵而至的新春里新茶的春天香气和生机,开始神奇复活并弥漫着温情和芬芳。
老茶馆像一位饱读诗书的私塾先生。秦皇汉武,四书五经,三国的,水浒的,历史风尘的浸润,抵挡住岁月的侵蚀,那一种别样的“坚守”让它散发出特有的亲切感。“挪威森林”像一位美貌和智慧并存的气质美女,唐诗的,宋词的,几千年的文化底蕴使得她颇具魅力,充满神秘感,款款旗袍,焕发出别样的风采。
有人说灵魂像一条鱼,时不时会跃出水面。那么心曲更像一包茶,需要得只是足够温度的白开水,就可“偷得浮生半日闲”和“倾背流水茶无心”。
现实很强大,很滚烫;茶很矜持,很宁静。老茶馆能给那些旧时光消失得温柔一些,让记忆有一个去处;新茶楼去小恬,跟新时代贴近一点,让新生的阳光灿烂成长。
事有是非兼曲直,时仍春夏复秋冬。很多心事,如“挪威森林”里淡淡的茶香,化了,散了;更多的记忆,随着“老茶馆”的皮影和鼓板,又鲜活起来。
那年我高考落榜,想复读,父亲囧于家庭生计,犹豫不决。一次在九爷那剃头议及此事,他异常干脆地说:犹豫啥?我看三嘎子(我的小名)这孩子行,聪明,品行端正,将来定有出息!没钱我借你,啥时有啥时还!别惦记!说完,当天晚上他主动把钱送到我家来了。
就这样,九爷帮我圆了大学梦。
几十年过去了,外面的楼盖了又拆,拆了又盖,唯独这条老茶铺,茶叶还是原来的茶叶,茶壶还是原来的;老茶壶,“装修”还是原来的“装修”。四周高楼林立的大厦逐渐逼近了它,使它显得异常的孤单和苍老。
每次回老家,我都要带上几盒名贵茶叶去看望九爷。他异常高兴,礼节一番收下,而后弄几个菜,留我并接街坊领居一起饮酒品茶。他喜欢听我讲国家形势和政策,我们也喜欢听他讲的一些逸闻趣事。
铺子门口摆几条长椅,每天早上就有一群老人稀稀拉拉的坐在那,聊天下棋话家常,说是来喝茶,不如说来陪陪九爷,也陪陪自己。老人们互相调侃着也自得其乐,谁当年跟九爷喝酒喝醉了倒街头睡一宿,谁打牌输了回去挨老婆骂、、、、、、说着说着就笑了,笑得眼泪浸润了眼眶。
也许几十年后,哪些在疯闹的孩子们,会回忆说:在他们小的时候,曾经有这样一处地方前面是“挪威森林”,里面考究的装饰和靓丽的旗袍姐姐;后面是老茶馆,里面有皮影,大鼓评书,还有那长壶嘴的老铜茶壶冲出的茶香。他们也许还会说,我们在这里疯闹时,有几个并不算老的人,他们在那里看着我们评头论足。 那几个人也许就是你、我、他。
茶,不仅仅只是“挪威森林”。去马来船相上下,大壶小杯与纵横,脚步匆匆,日月轮回。冲一回可以再泡一次的茶叶,见一面少一面的九爷。盖碗茶氤氲的蒸汽中,菩提树、明镜台,人生百态、世事沧桑、岁月沉浮尽在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