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斗成(二等奖获得者)
最美是故乡,最恋是故乡,滑落舌尖的茶香,反复拉升一种情感归属。茶树、茶山、茶馆,编织了一张美丽中国的绿色地毯,散发出的诱人馨香,更凝结了生命中的一种印记。
故乡茶馆是社会的缩影,品茶的闲情逸致,已经令人怦然心动,贯穿了骨髓与血液。岁月像条河悠悠地向前流,我离开了生养自己的故乡,从小在茶水里泡大,我改不掉喝彩的习惯,也慢慢领略不同的喝茶心境。潮汕人喜喝功夫茶,用那种紫砂壶泡,然后一小杯一小杯的倒,绝对算是小酌,品出滋味来。那样的情趣我无缘享受,我仍旧钟情盖碗茶的魅力,大口大口地喝,细细品的远不止茶水与茶香。
其实,关于老家的版图虽然清淅,却又盘根错节。
我的出发生地是川南丹林小镇一个叫柏林湾的屋基(只有四户人家,算不上村庄),安宁且祥和,属泸州管辖,而山那边则是宜宾,附近的井口、四面山、南井是我的“根据地”,特别是祖屋到南井只有一里多山地,狭长的的街道,从南到北又从北到南的几百米,两旁的茶馆一家挨一家。天渐渐亮了,先有些买东卖西的男人吆喝着“来碗茶”,把随身的物品放一放,悠然自得地品着盖碗茶。时间往后,赶场的人们从各条羊肠小道聚拢过来,很快,这家人头攒动,那家也是热闹非凡,哪怕是农忙时节也有人雷打不动到茶馆坐坐,似乎多了份淡定与从容。
或许是与生俱来的天性,也许是习惯成自然,我初进社会,只要上街必定到茶馆,冲老板叫一声:“泡茶,”伙计应声答道“来喽,”左手端茶碗,右手拎着热汽腾腾的茶壶,眨个眼,冲了第一水,他利索地放好盖碗,接着招呼其他茶客去了。顾名思义,盖碗茶的茶具是土窑烧制的白瓷碗,下面一个托盘,上面加个盖碗,茶一般是沱茶、花茶。而茶馆一般比较简陋,根据房间大小摆几张木桌、几条木凳,最值钱的恐怕就是那台电视机了。
这个小街如此,那个镇子也不甘落后,遍地开花的茶馆是乡亲的好去处,一边呷着冒热汽的茶水,一边海阔天空摆龙门阵,有的则坐下来打几圈麻将,斗几盘地主。盖碗里早就装了适量的茶叶,当茶馆老板往碗里倒适量的滚烫的开水,然后轻快了盖上项盖,很快缕缕茶香在天空自由自在飘荡。整个上午或整整一天,想坐多久坐多久,伙计绝不会轰你走。要是饿了,还可以去旁边的小饭馆或小面馆端来牛肉面、豆花饭之类的填饱肚皮。
我曾经听老人说,从前的茶馆还有说书、唱戏的,偶尔有耍皮影的助兴,很有点文化的味道。可惜等长我长大,文化味消失了,但茶馆依旧担当了社交场所,我是有着感同身受。一人一碗茶,会亲朋、洽谈事情等无所不包的功能,茶香幽幽,其乐融融,彼此谈笑风生,往往不知不觉间便谈成了一笔大买卖,商量了一件终身大事。
当年高考落榜的我,终生大事提上了议事日程。干哥哥干嫂嫂主动把他们的妹妹阿宣介绍给我,阿宣在一所小学教书,据说先后不知拒绝了多少提亲的媒婆,偏偏看上了我这个一穷二白的穷小子。第一次相亲就是在茶馆进行的,我和母亲,阿宣和她母亲,至于嫂子算两头撮合。双方坐下来,一切都很顺利,很快阿宣就羞赧地冲嫂子点了点头,我却还在懵懂中。
我的经历微缩了茶馆的社交功能。大家不时抿一口各自面前一碗盖碗茶,谈双方的条件和要求,家境怎样,田土多少,有几个兄姊妹,这些内容往往在此之前相互“访人户”了解得八九不离十了,相亲就是看看人怎么样,高矮胖瘦,脑壳机灵不,如果满意,双方商议哪天把亲事定下来,就是男方请双方的重亲重戚摆几桌酒,打发女方的彩礼,十有八九就缘定终生了。要是分岐过大,付了茶钱拍屁股走人,花费不了几个钱,实惠得很。
可惜那次相亲成功了,我由于要到北国某军营服役,没摆定亲酒,阿宣母亲棒打鸳鸯,两人最终分道扬镳。初恋总是留下最美好、最纯粹、最深厚的记忆,我至今还记得阿宣的模样,甚至还在发表的文章里表达过思念。
从部队退伍,那是我人生最灰暗的时候。因为没有“鱼跃龙门”,我承受了太多的冷朝热讽,有长舌婆断言我娶不到婆娘,否则她手板心煎鱼。”实际上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心灰意冷、精神荼颓废,前路在哪儿,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几乎每次赶场,约上几个伙伴,在茶馆里打大贰排泄苦闷。记得有一次寒冬腊月,足足在茶馆里蹲了三天,饿了就叫面条或快餐,冻了就着烽窝煤烤火,直到上眼皮和下眼皮打架,刮风下雨的凌晨,我们四个愣头青摇摇晃晃走上回家的小路,泥泞的田坎,我冷不防掉进了冬水田里,霎时冻得浑身发抖、手脚麻木。回到家,我马上钻进被窝,昏睡了一天一夜才醒来,床边,两髫斑白的母亲露出了笑容:“醒啦,就好”,我看见母亲的眼角有抹泪花。
我无比愧疚,几天后,独自登上了开往了广州的长途大巴。这些年,我也算半个文人,虽然不能领悟品茗的博大精深,只是人生如茶,品茶如同人生,物质时代,红尘滚滚,内心承载了太多得失与功利,静下心来,烹一碟或一壶茶,享受慢下来的悠闲和乐趣,除了祖先总结出来的一张一弛,文武之道的生活经验,我学会了合理安排生活,懂得分享快乐和幸福。
茶馆里演绎的那种闲适、安逸和快乐,让我的思念穿越千山万水在心尖翻腾。每一次回老家自贡或泸州探亲,短暂的假期,我去得最多的地方就是小小茶馆。泡碗茶,坐在爆棚的茶客中间,听天海地北摆龙门阵,看别人兴致勃勃打麻将,仿佛找回了失落久远的记忆,热闹得很,亲切得很。
不久前,应约与一帮朋友品茗,我向一位书法家求字,他问写什么,我不假思索地回答:茶如人生。我宛如多愁善感的女子,或许是我比较关注乡土人文,茶馆是不可或缺的元素。2014年底,因在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举办的“记忆乡愁”征文里,我的那篇《喝盖碗茶的岁月》获得一等奖,一位记者和我一块回泸州丹林镇采访喝盖碗茶的场景,其实我有点心虚,最该去的是南井。当一行人走进那家茶馆,我发现盖碗仍在,斑斑点点的明显长期未使用过了,静静在躲在角落,仿佛“冷眼旁观”世事变化,不知什么时候结束“使命”。当老板易大爷重新摆上盖碗,很明显,多数“缺胳膊少腿”,我突然有些鼻子发酸,在不知不觉间,盖碗却逐步退出“舞台”,越来越少见了。茶杯或茶盅取代盖碗自有道理,但没有了盖碗,还叫喝盖碗茶吗?我特地写了篇文章,呼吁能保留这份独特的风土人情与人文肌理。
那是一份始终浸润了生命的情怀。中国茶是一部一页一页翻不完的史书,茶馆、茶山、茶园是乡土文化的集中成。故乡的盖碗茶,无关茶叶优劣,一壶沸腾的开水,仿佛能浸泡不变的乡音,浓厚的乡情,还有深入骨髓的不可或缺的亲情,夹杂着黄色的汤汁里,回味缕缕唇齿留香,暖暖的家国情怀充盈内心,那应是喝茶的最高境界。